杨晓民诗集7首

诗集《羞涩》7首
◎ 杨晓民
半张脸
这是无量寺。这些涂抹驴粪的墙,牲畜的身份
这些随风而落的叶子
冒着寒气的豆油灯
还有麦子的骨灰,我的一首小诗,随着一块石头入土了
这就是无量寺。土生土长,扁长的豌豆荚
外出民工的空房子结出了老茧
一张地图包着知了的叫声,包着固始三黄鸡的叫声
包着固始西南方言的小调。我的无量寺,妖媚的小水塘里
半张脸
趴在门缝上,向北,向北
这就是无量寺,稻草染白了,鸟儿绝迹了,一亩地的收成
这从根子里挖出的黄金,仿佛一口井上抽出的新芽
一扇窗子打开又缓慢地关上
这些都刻进我驳杂的记忆:久远的渴念,以及
路上一头奶牛的信仰:半白半黑
这就是无量寺,一张丑陋而幸福的
嘴脸,一个村庄的不解之谜
逃 离
我逃离无量寺村,小溪里的鲤鱼追随着
我逃离枯水的码头,我的小麦长满任性的虫草
一只蜜蜂弹奏着拾荒者的谦卑,我却不能升高一管芦笛的花腔
我逃离
我逃离父亲一生的天罗地网,在梅雨季节
留下一扇门,我要把灵魂向爱情打开
我逃离一条小河,向南,一条私通之路
我异乡的口音,我的逃离像一条漏网之鱼
我不能倾诉,七月的教育,我逃离八月普遍的牙痛
我逃离无量寺乌黑的灶台,我把我残败的果园
留给沙丘里的小妹,让她仰望秋天我雨中的北斗
我逃离贫穷的兄弟,我把我一半的梦想
画在村头的废井上,画在无量寺笔直的烟囱里
我逃离雪地里的爪鸿,这一次次涌上心头的软弱的泪水
从无量寺到阳关大桥
这渺小的希望,我在逃离中追赶
这流鼻血的小学,这蚂蚁赶考的季节,这慢牛的碎步
我逃离自己的命运
像一个携带SARS病毒的果子狸,因一场灾难而抽身
这野味的胎记,一个肚脐贴着膏药的十七岁农民
竟不能在自己的土地上奔跑
奔跑
雨打在我的脸上,雨打在你的脸上
我的逃离达到了高潮,我对无量寺村怪异的回忆达到了高潮
大上海
和海岛的孤单比,你和黄褐色的大陆连成一片
穿越长江的地图上,一颗心正飘洋过海
到码头散步,挂满了气球的欲望高涨着
有一天也许会爆裂
我心中的蚊子叮咬着,三角洲暗浮的泡沫呵
这种陌生和浪漫,在庞杂的记忆中
在记忆中的上海:一个美人,我们竟穷追不舍
片 断
那个参加高考的孩子坐在人力车上
满街的120,6月7日,我缓慢地倾诉
我的大学,一个孩子闪动着泥泞的翅膀
忙乱地。紧张地。警惕地。
一个孩子,一个孩子凝固了。等待着上帝的救赎
我沉默着,等待着一个转机
转机。转机
转机
一个人和无量寺村
丧失了漫长的痛苦,在辽阔的黑夜
在星星闪烁的灰烬里
他把自己还给了大地。那个属于中年的,猥琐的飘忽的鼻音
由一个半瘫的男人发出,如今已成为绝响
一个至死也不肯让他人分享的绝响
这个卑贱的肉体,不止敬畏泥土、神灵和夏日的麦芒
还敬畏金钱,他一生未获过金钱给予的点滴的自由
他还没有老,但一次血栓,让他永远跌倒在床上
4000元,只需4000元,他就可以找回肉体的尊严
而这个他从未想过的数字,将他永远压垮了,在绝望中
他一次次醒来
这钙化的半裸的残肢,忍受着一次次的怜悯、白眼和怒火
他想活下去,满脸含羞。他还惦记着生命的美好
而更多的,他想到了死
死亡的残酷与解脱:死亡就像记忆里马蜂的微笑
夜深人静,丑陋的爱妻熟睡了,孩子们入梦了
他想到了绳子,但他却无法站立
他的脖子挂不上那根绳子,他更不想在最后的时刻
留给熟睡的妻子一个永远的惊恐
他爬下床,咬牙切齿
50米,100米,200米。200米的血污,挂满了他的全身
在一个浅塘边,他止住了,连滚带爬,他将头扎进水里屏住呼吸
这最后的颤栗宁静了
迟 暮
一列火车在风中消失,一个落日
停留在站台上
一列火车从远方开来,我立在站台上
哦,这柔软的风景,我却没有减速
我只记得春天的一次往返
一列火车经过北京西站时,我只看见
一只小燕子姗姗来迟
我感到胸中的泉涌,这列开往春天的火车
无影无踪,像星空的颤动
无量寺村
我在固始县无量寺村有一亩水田
那些无立足之地的人们未必记挂它
十七岁之前我是一个农民
土地的身份,钉在我的脚板上
在我离开无量寺村多年之后
那些无立足之地的人至今不肯俯下身子
在通往都市的长途汽车上
他们穿过我年年歉收的水田,冷漠、迷茫而坚定
杨晓民 1966年生于河南固始,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一级文学编辑。出版社会学专著《中国单位制度》、诗集《羞涩》、散文《光影留痕》等。为《人在单位》、《江南》、《徽商》、《徽州》、《河之南》、《望长安》、《天下大同》、《龙之江》、《海之南》、《屈原》等十五部大型电视纪录片总策划、总撰稿。策划央视2005至2010六届《新年新诗会》节目。获国家人事部科研成果一等奖、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七届十八届二十一届二十二届中国电视文艺星光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