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梦蝶诗选（5首）
周梦蝶诗选（5首）
◎ 周梦蝶
十 月
就像死亡那样肯定而真实
你躺在这里。十字架上漆着
和相思一般苍白的月色
而蒙面人底马蹄声已远了
这个专以盗梦为活的神窃
他底脸是永远没有褶纹的
风尘和忧郁磨折我底眉发
我猛叩着额角。想着
这是十月。所有美好的都已美好过了
甚至夜夜来吊唁的蝶梦也冷了
是的，至少你还有虚空留存
你说。至少你已懂得什么是什么了
是的，没有一种笑是铁打的
甚至眼泪也不是……
选自《周梦蝶诗文集》，INK印刻文学生活杂志出版有限公司，2009年12月29日初版，2011年9月8日初版二刷。
刹 那
当我一闪地震栗于
我是在爱着什么时，
我觉得我的心
如垂天的鹏翼
在向外猛力地扩张又扩张……
永恒——
刹那间凝驻于“现在”的一点；
地球小如鸽卵，我轻轻地将它拾起
纳入胸怀。
选自《周梦蝶诗文集》，INK印刻文学生活杂志出版有限公司，2009年12月29日初版，2011年9月8日初版二刷。
树
等光与影都成为果子时，
你便怦然忆起昨日了。
那时你底颜貌比元夜还典丽
雨雪不来，啄木鸟不来
甚至连一丝无聊时可以折磨折磨自己的
触须般的烦恼也没有。
是火？还是什么驱使你
冲破这地层？冷而硬的。
你听见不，你血管中循环着的呐喊？
“让我是一片叶吧！
让霜染红，让流水轻轻行过……”
于是一觉醒来便苍翠一片了！
雪飞之夜，你便听见冷冷
青鸟之鼓翼声。
选自《周梦蝶诗文集》，INK印刻文学生活杂志出版有限公司，2009年12月29日初版，2011年9月8日初版二刷。
行者日记
昨日啊
曾给罗亭、哈姆雷特底幽灵浸透了的
湿漉漉的昨日啊！去吧，去吧
我以满钵冷冷的悲悯为你们送行
我是沙漠与骆驼底化身
我袒卧着，让寂寞
以无极远无穷高负抱我；让我底跫音
沉默地开黑花于我底胸脯上
黑花追踪我，以微笑底忧郁
未来诱引我，以空白底神秘
空白无尽，我底忧郁亦无尽……
天黑了！死亡斟给我一杯葡萄酒
我在峨默疯狂而清醒的瞳孔里
照见永恒，照见隐在永恒背后我底名姓
附注：峨默，开阳（Omar Khayyam）,波斯诗人，《鲁拜集》作者，有“遗身愿裹葡萄叶，死化寒灰带酒香”之句。选自《周梦蝶诗文集》，INK印刻文学生活杂志出版有限公司，2009年12月29日初版，2011年9月8日初版二刷。
托钵者
滴涓涓的流霞
于你钵中。无根的脚印啊！
十字开花在你匆匆的路上
在明日与昨日与今日之外
你把忧愁埋藏。
紫丁香与紫苜蓿念珠似的
到处牵挂着你；
日月是双灯，照亮你鞋底
以及肩背：袈裟般
夜的面容。
十四月。雪花飞
三千弱水的浪涛都入睡了。
向最下的下游——
最上的上游
问路。问路从几时有？
几时路与天齐？
问优昙华几时开？
隔著因缘，隔著重重的
流转与流转——你可能窥见
那一粒泡沫是你的名字？
长年辗转在恒河上
恒河的每一片风雨
每一滴鸥鹭都眷顾你——
回去是不可能了。枕着雪涛
你说：“我已走得太远！”
所有的渡口都有雾锁著
在十四月。在桃叶与桃叶之外
抚看空钵。想今夜天上
有否一颗陨星为你默默堕泪？
像花雨，像伸自彼岸的圣者的手指……
附注：优昙华三千年一度开，开必于佛出世日。又：王献之有妾曰桃叶，美甚；献之尝临渡，歌以送之。后因以桃叶名此渡。
选自《周梦蝶诗文集》，INK印刻文学生活杂志出版有限公司，2009年12月29日初版，2011年9月8日初版二刷。
周梦蝶（1921.2—2014.5）本名周起述，笔名起自庄子午梦。1921年2月6日（1920年腊月29日）生于河南省淅川县马镫乡陈店村。童年失怙，由母亲含辛茹苦养大。熟读古典诗词及四书五经，因战乱，开封师范学校、宛西乡村师范肄业。后加入青年军行列，1948年随军撤到台湾，遗有发妻和二子一女在家乡。1939年18岁时写第一首新诗，1952年开始发表作品，主要刊载于《中央日报》《青年战士报》副刊。1954年加入“蓝星诗社”。1956年从国民党军中退伍到台北，在武昌街以摆摊卖书为生，专卖诗集和文哲图书，1959年出版第一本诗集《孤独国》。1962年开始在街头礼佛习禅，终日静坐繁华街头，有“孤独国国王”“诗坛苦行僧”“今之颜回”之誉，成为台北艺文风景、文坛传奇。1980年因胃病开刀，才结束二十年的书摊生涯。每周三下午6点，先后在明星咖啡屋和百福奶品店举办文友聚谈会，被称为“明星之约”“百福之约”，数十年风雨无阻，昵称为“地下文学院院长”。诗集还有《还魂草》（英译本1978年在美出版）、《周梦蝶世纪诗选》、《约会》、《十三朵白菊花》、《风耳楼逸稿》、《有一种鸟或人》，另著有散文集《不负如来不负卿——<石头记>百二十回初探》，尺牍集《风耳楼坠简》。曾获中国文艺家协会新诗特别奖、笠诗社第一届诗创作奖、《中央日报》文学成就奖、第一届国家文化艺术基金会”文学奖、中国诗歌艺术学会第四届诗歌艺术贡献奖等。诗集《孤独国》1999年被《联合报》评选为“台湾文学经典”。1998年9月出版其传记《艺术大师周梦蝶——诗坛苦行僧》（作者刘永毅）。2011年《他们在岛屿写作》系列电影之《化城再来人》（导演陈传兴）拍摄周梦蝶生活的纪录片公映。2014年5月1日病逝于新店慈济医院，享寿94岁。 |
